红炉小火泥

月球漫步

月球漫步

 

每个人都在为阿姆斯特朗和奥尔德林的首次踏上月球表面而欢呼,谁又会在意驾驶舱里留守的柯林斯中校呢?

——浦泽直树《二十世纪少年》

 

1

(二十年前)

两辆地下铁在隧道里交互驶过的时候,我背后的门扉发出短暂而剧烈的震动。

机器终究靠不住。

即便是每天要打开上百次的列车车门,也终究有一定的概率会在行驶过程中突然打开,考验乘客的身手。谁都知道不应该倚靠在车门上,但舒适有时候会站在安全的上风。上午7时38分,车厢里的乘客或站或坐,彼此之间留下足够的安全距离,人自然会放松不少。没有人会在车厢里想起某件痛苦的事,或者至多是前几日带来的不快而已。

我感觉自己骨子里有猫的性格,背后有所依靠就会带来无穷的安全感,随后,用尽可能大的角度将周遭一切尽收眼底。站在我对面,采用同样姿势的上班族大叔,他的腰,如果还能称之为腰的话,离开车门一个虎口的距离,或许也是锻炼的一种方式;一米外等候座位的发福女士,手里的雨伞由于没有套上口袋,已经让她的裤腿和脚边的地面沾上了水渍。

“是的,我在地下铁上,等一下就到。”一个女声传到我的耳朵里。那女孩坐在我斜角45度的座位上,控制声音讲着电话。她又简单说了几句,匆匆挂断。把电话从耳边取下的时候,她向两侧微微点头,和无人在意的在意打着招呼。

岁月静好。

这个词从我的身体里一路上升,到我的脑里,停留了一会儿。

所以,我真的要这样做吗?

 

2

袁伊眼前的白布被掀开,里面是森本的尸体,以一种扭曲状呈现在他的眼前。尸体刚从更低处的轨道旁,由地下铁的工作人员搬来站台。用担架搬动尸体的工作人员从厕所里走出来,刚洗完手的他们,一边甩着双手,一边在脸上流露出惊讶的神情。不过,人始终是克制不住好奇的,他们站在远处一边聊着天,一边偷偷望向袁伊的方向。

明明刚才近距离见过尸体嘛,从远处再体验一下吗?袁伊心想。既然害怕,可以选择逃避,工作人员不是自己。身为警视厅的刑警,出现与否由不得自己。

袁伊站起身,查看车站周遭的环境。乘客,一些本就没什么大事的乘客,在警戒线外,貌似持有更强烈的好奇心。这是城市的某条地下铁线路,袁伊不常坐地下铁,但从列车的到达频率来看,他判断这也不是什么主要线路。

“地下铁里的事,用不着我们去吧?”袁伊出发前,接到上级的电话,他希望对面接着他的话头,来个顺水人情。

“你还是去看一下吧,确认一下是否是意外比较好,”上级语气平和,“警部补多跑跑现场,总没什么坏处。”

官大一级压死人。

袁伊挂上电话,拿起座椅靠背上被自己压皱的外套,叫上搭档贤治来到现场。

 

“没有屏蔽门,就是容易压死人。”贤治在袁伊背后突然开口。

“说说个人信息吧。”袁伊把白布盖回原处,和同事说了声谢谢。

“森本,男,67岁,于下午19:12时遭遇地下铁列车碰撞,当场死亡。刚才碰撞的列车,头部受损,已经开回车库,我们也有同事跟着一起去了……”贤治说。

这是袁伊的第三个本命年,贤治比他小6岁。虽然现在二人都穿着工作制服,但论起平日里的打扮或是工作能力,袁伊都看不上后辈。两人在警视厅搭档已有一年半,刚开始还擦出些火花,一段时间后泯然众人,没破过几个像样的案子。

“说重点。”袁伊站起身,从口袋里摸出香烟。一旁站长一样的人物迅速跑过来,表示车站里禁止吸烟。

“从目前来看,死者或是因为一时拥挤,不甚失足掉落站台,被进站的列车,”贤治说着,抬起手在胸口比划了一个物体快速移动的动作,“这样的意外,在地下铁里多少总有几次。”

“这个车站当时乘客很多吗?”袁伊问。

“是的,一小时前是通勤高峰时间,从画面上来看,人真是不少。”贤治回答。

“画面?监控画面已经有了么?”袁伊放下手里的塑封袋,里面是死者的随身物品。

“车站方面已经给我了,您看。”贤治操作手机,将视频打开。

出乎袁伊意料的是,留在监控视频里的,并不只是森本掉落轨道的画面,而是车站某个入口处的录像场景。画面里的十字路口,行人和车辆遵守着信号灯的秩序指令,井然有序。

“站长,站长,”袁伊招呼刚才制止他吸烟的工作人员,“像这样的探头,从乘客一进站就一直可以拍到吗?”

“至少可以拍到六七次。”站长回答。

监控如此厉害,再这样下去,我们就更没有市场了,袁伊心想。

视频里,那个叫森本的男人出现了。隔着屏幕,袁伊也能感觉到他的急躁情绪。他走进车站入口,随后拨开挡在前方的行人,大踏步地从下行电梯来到站厅层。

“他似乎很急躁呢。”贤治在一旁分析,又打开了另一个文件,视频换了个机位。

森本来到站台,此时等候列车的乘客不在少数。袁伊想起刚才站长告诉自己,这个车站本身设计时就比较瘦身,因此每天的运营早晚高峰,候车的乘客就像挤在一座小岛上。安装屏蔽门的呼声喊了一段时间,据说已经在公司的计划中。画面中,森本继续拨开人群,向着列车靠中间的位置缓缓移动。

“中间的车厢特别空,或是空调特别足吗?”袁伊问。

贤治知道前辈的意思,没有搭话,仔细观察着画面里的变化。

“那个……的确有些乘客会这样做,或许他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这扇车门可以对着上行的自动扶梯。”站长在一旁补充,“对出行来说,或许可以节约时间,虽然我们不建议这样做。”

“还有这些讲究啊,”袁伊点点头,“像这样站在第一排,真是拿生命开玩笑。”

接下来,进站的列车从画面外突兀地出现,一个黑色人影在车前轻微晃动了一下,周围的候车乘客像被石子丢入池塘后的波纹一样,向后层层退去。

袁伊皱了皱眉,把手机还给了搭档。

 

3

第二天上午十点,袁伊和贤治从上级的办公室退出来,回到走廊上。袁伊点起一支烟,贤治赶忙跑去,把走廊尽头的推窗打开。

“所以啊贤治,你有功夫还是自谋出路来得更好,”袁伊吐出一口烟,“从早晨八点到现在,才能轮上我们的汇报时间。要争取做八点就来老头子这里汇报的刑警啊,贤治。”袁伊一直把上级叫作老头子,有一次在饭桌上喝多了酒,他也直言不讳,最后被其他同行按倒在地上。

“可是,他还是接受了我们的判断,这算硬币的另一面吧。”贤治说。

 

昨晚结束了在车站现场的调查后,袁伊和贤治回到署里,和同事一起调看了死者森本当天的行动轨迹,为事件是否是失足掉落轨道,或是其他原因提供判断依据。

“你有感觉,这里面有意外的因素?”看完一圈监控录像后,贤治问袁伊。

“有一些吧,”袁伊揉了揉右眼,“一个只要绿灯闪烁就主动停止步伐的人,为什么会在搭乘地下铁时,如此不守规矩呢?”

“这就是意外之所以成为意外呗,”贤治自言自语,“如果一切都按照规定来,就不会有意外发生了。”

“我们可不能给自己找这样的借口啊。”袁伊继续回到屏幕前,看着同事们整理的录像。

 

袁伊抽完烟,抖了抖外套上的烟灰,和贤治一起回到办公室。

“对了,我让你问地下铁要的东西,他们给你了吗?”袁伊问。

“等一下他们会从网上传过来,大概还要再等上一个小时。”贤治抬腕看表。

这小子什么时候又换了块表,袁伊瞥了一眼他手上的运动腕表,表带上潦草地写着一些象征高端的英文衬线字体。

“还有,昨天在死者随身物品里找到的那个票根……霞关美术馆对吧?”袁伊问。

“是的,霞关美术馆,我从没听过这个地方,可能是个民间的展厅。”贤治说。

“那这样吧,”袁伊从桌上拿起手册和笔,放进口袋里,“我去霞关美术馆一次,你把昨晚我们说的情况,和医院再摸一下情况,下午晚些时候,我们再联系。”

 

霞关美术馆离开警署大约有近二十公里的距离,袁伊在警署门口想了想,放弃了开车的念头,转而搭乘地下铁。尽管霞关美术馆并不出名,但附近倒是有一座车站,步行五分钟就可到达。

车厢里的空调有些凉,袁伊禁不住缩了缩脖子。霞关美术馆……票根上写着当天展览的标题:《地下铁幕》,一个照片展。票根的背景图上,印着或许是展出的照片,给人一种刻意的抽象感。根据票根上的日期来看,死者当天可能去过一次。当然,如果他只是一个纯粹的票根爱好者的话,则另当别论。总之,一切都会在拜访过美术馆之后水落石出。

果然,没费多大功夫,袁伊按照票根上的地址,找到了霞关美术馆。这是一栋12层写字楼的2楼,楼层的一半都归霞关美术馆所有,剩下的部分是些贸易公司、摄影棚之类的小型公司。先入为主真是个好东西,挂上美术馆的牌子,这里便给人以美术馆的艺术气息。

袁伊按下门铃,前台探出两个女孩的脑袋,她们别致的妆容混合着饭菜的香气,同时给袁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已经中午了嘛,袁伊看了看墙上挂着的时钟。

“您好,中午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请问您是参观吗?”其中一个体型偏瘦的女孩来到袁伊面前问,话语里透出一丝解释为何她们在吃饭,而如果来人想要参观也未尝不可的态度。留下那个偏胖的守在前台,整理着桌面。

或许是基于这种委婉的态度,袁伊本不想取出证件。但转念一想,自己会问上她们许多问题,还是从口袋里掏出证件,亮了亮,说了句刑警。

女孩们紧张起来,袁伊挤出一丝笑容,说刑警不管吃午饭的事,只是了解情况。

“打扰你们吃饭了,这里是霞关美术馆对吧?”袁伊问。

“是这里没错。”瘦女孩回答。

“不太像那种美术馆的样子……”袁伊说。

胖女孩从纸筒里抽出两张纸巾,擦了擦嘴,也来到了袁伊面前。

“这里是民间美术馆,可能和您知道的那些官方大场馆有些区别。我们的展览也相对自由一些,都是老板的朋友,或者是朋友的朋友,当然,”胖女孩压低声音,“以他们的名气,这个场馆足够了。”

“哦……”袁伊招架了女孩的直接,接着问了几个关于目前照片展的问题。

“就像前面和您说的,是摄影家正谷的个人作品展,展览三个月。这些照片,”胖女孩看了一眼同伴,摇了摇头,“据说是正谷先生积累到现在,在地下铁车厢里拍摄的乘客照片,我觉得好吓人,说不定哪天也会被他拍到,你说呢莉子?”

那个叫莉子的瘦女孩不置可否,嘴里嗯了一声。

“所以,这种展览,只能在我们这种小地方办,否则被人告了都不知道。”胖女孩说。

 

4

袁伊提出想在展厅逛一圈,女孩们欣然应允。

这场叫作《地下铁幕》的展览,被未曾谋面的摄影家正谷解释为地下铁的一幕幕生活场景,最早的照片始于1980年,摄影家10岁时的作品。

10岁能有什么作品,笑话。扬名立万后,之前的东西哪怕再烂,也可以包装上各式各样的理由。当袁伊匆匆扫过所有的摄影作品后,来到了结语处摄影家的相片前。正谷今年40岁,比自己稍大一些。到底搞艺术的,和我们风餐露宿的不一样,看上去年轻不少。

“对了,二位,”袁伊回到前台,两个女孩可能是补过了妆,看上去精神不少,“昨天你们见过这个人吗?”袁伊展现在女孩面前的,正是昨晚的死者森本。

“啊!有印象,有印象!”瘦女孩指着照片喊起来。

“昨天他是一个人来的吗?”袁伊问。

“一个人,他看了很久,我进展厅调整照片悬挂的位置,前后三次吧……每次都看到这位先生,他呆了有大半个小时吧。”瘦女孩说。

“他有和你们说什么吗?”袁伊继续问。

“哦,他问起A Leaf的事。”瘦女孩的回答里,夹着一个标准的英语单词。

“阿里夫?阿莱夫?”袁伊不解,同时对森本在美术馆里的突然询问表示好奇。

“也可以像你这样念啦,阿莱夫,阿里夫,或者A Leaf都可以。”瘦女孩说,“他问能不能和正谷先生聊聊A Leaf的事。你知道的,我们不懂这些,正谷先生也不在,所以只能请他改日,等正谷先生在这里的时候再来。”

“不能给他一张名片,打电话什么的嘛?”

“正谷先生说,自己也不是什么名家,搞名片那一套,如果又发不出去,会很丢脸。”

“这样啊……那后来他还说什么吗?”

“没有,他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后来就走了。”

森本在霞关美术馆展现出的情绪,似乎勉强能够和后来在地下铁车站的焦躁情绪呼应起来,袁伊这样想着。

“他说的那个阿莱夫,是指这里的某件东西,或者某个人吗?”袁伊问两个女孩。

“哦,那应该说的是053号作品,你去看了就明白了。”胖女孩说。

袁伊对女孩们表示谢意,重又回到身后的展厅里,按照编号位置找了起来。

“又是一个怪人。”胖女孩说。

“不过还蛮帅的。”瘦女孩对同伴使了个眼色,两人在前台咯咯笑了起来。

按照编号,袁伊很快来到了女孩们口中的053号作品面前。他看了一眼铭牌,这张照片的名字叫《车厢里的音乐会》。画面里,五个拥有英俊脸庞的大男孩站在车厢里,身上赋有的星象,一眼就能把他们和周围的乘客区分开来。袁伊觉得,五个男孩靠脸吃饭就足够讨女孩子的喜欢,按照他们这样的服装和发型,加上身上的花哨配饰,何必去坐地下铁嘛。不过,演出归演出,打扮成这样去坐日常的交通工具,略显哗众取宠。

可是,森本关心这个叫作阿莱夫的乐队是什么意思呢?

算了,像这样的事,交给贤治去处理好了。

袁伊回到前台的时候,有两三位参观者正和女孩们聊着什么。他刚想说句再见,瘦女孩叫住了他。

“那个……我们想起来个事,昨天也有一位先生和您一样,也问过关于森本的问题。”女孩说,“对了,那位森本先生怎么了?”

“哦?”袁伊停住脚步。

 

在回程的地下铁上,袁伊靠着座椅旁的不锈钢扶手,打起了盹。口袋里手机的震动把他从小憩中唤醒,他摸出手机,看也没看便按下通话,放在耳边。那头传来贤治的声音,袁伊内心发出bingo的奖励声,果然没有猜错。

“贤治啊,你说。”袁伊说。

“前辈,我这里都调查完毕了,想和您再汇报一下。您在回来路上吧?有时间吗?”贤治话语清晰,袁伊继续猜测他在办公室里给自己打来的手机。

“哦,辛苦了,很快嘛。”袁伊说。

贤治似乎是习惯了前辈的话语体系,知道他的客气就是让自己继续的意思。“您嘱咐的森本的身体状况,我和医院方面联系过了,他身体无恙,甚至可以说还不错哩。最近一次住院,是差不多二十年前了,头部受伤,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哦,包括他的保险,我也一并查过,基本可以排除站长昨天说起的,把地下铁作为自杀选择的那个假设。”

“那本来就是假设,车站又不是能登金刚崖。他的家庭情况有更新吗?”袁伊问,顺便看了一眼下一站的到达车站。

“他离婚了。有一个女儿,像是因为意外,很早就去世了。”贤治说。

“人生啊,听到别人的悲剧,也不过就是难过到下一顿大餐罢了。”袁伊感慨。

“还有您说的列车车厢内的录像,我也都问对方要来了。”贤治说。

“你等会,这个慢点说,你先听我的。”袁伊插话,“那个……A Leaf乐队,你知道吗?”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听说过点儿。您知道的,平时我就听些排行榜上的歌曲。”贤治说。

“那你就去搞搞清楚他们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袁伊说,“不过……我总觉得这个阿莱夫好熟悉啊……”

“前辈,年轻人关注的事情,你就别费尽心思想啦。那个,要问他们些什么?”贤治问。

“问森本为什么在调查他们的情况,”袁伊说,“在这个直接的问题前,麻烦你自己想几个问题作为铺垫。”

 

5

袁伊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桌上放着一个移动硬盘,底下压着一张纸。上面的字是贤治留的。昨天收工时,袁伊让贤治抓紧联系地下铁公司,要来这段时间森本搭乘地下铁的出行轨迹,以及相关车厢里的监控探头情况。

“您要这个干嘛?”贤治问袁伊。

“你知道那个案子吧,那个女孩子,一进电梯就变得神叨叨的,后来死在水箱里。”袁伊说,“如果森本也受到了地下铁车站的刺激呢?看看总没错吧。”

“您是地下铁鬼故事听多了吧。”贤治嫌弃地说。

袁伊打开硬盘里的视频文件,画面里跳出了车厢里的俯视镜头。一个男人匆匆冲入车厢里,找了对面横排座位里靠中间的一个一屁股坐下。毫无疑问,那男人就是森本。这个动作,倒是和他抢着站在队伍第一排能联系起来。袁伊觉得,贤治第一次看到这些镜头时,恐怕也有同感。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视频,里面的内容引起了袁伊更大的兴趣。如果说刚才的空座对森本来说是虚位以待的话,那强行赶走已经在座位上就坐的其他乘客,这行为就太怪异了。至少在袁伊看到的画面里,几天里,他连续赶走过多位座位的主人。从视频俯瞰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脸,但从肢体动作来判断,正常人一定不愿意招惹他。

森本绝不是那种每次坐地下铁都必须坐座位的乘客,而是更甚之,他必须坐在同一节车厢的同一个座位里。袁伊听过关于小汽车和公交车上,座位安全系数的排列顺序。难不成地下铁上也有这样的规矩吗?

在电话里,袁伊还和贤治简单交待了在美术馆里的意外发现。也就是最后女孩们告诉他的,除了刑警先生外,已经有人来关心过森本的情况了。

“那个人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真是吓了人一跳!个子高高的,脸上……这里,有长长的一道疤,一定是刀伤之类的。还有啊,他的左衣袖空荡荡的!我感觉他只有一条手臂!”瘦女孩比划了一下那个恐怖的人脸上刀疤的位置,划过眼睛的时候,还眨了一下。

如果要跟踪一个人而又不想给周围人留下印象的话,最好是长着一张路人脸。像这样的一副面孔,还要别人见过之后保守秘密,实在是件难事。

袁伊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这次屏幕上跳出贤治的名字。

“喂。”

“前辈,乐队调查完毕。”

“夸你效率高,也不必这么快吧。”

“我回来,你就知道了。”

袁伊看着已经进入屏保状态的电脑屏幕,里面播放着一张月球表面的照片。

 

“所以,事情就是这样,”贤治喝了口水,松开领口的扣子,“这个叫A Leaf的乐队,压根不在国内。我实在没想到,这样的小卡司,也可以出国巡游。”

“我18岁时喜欢的歌手,现在每年都还是会来这里,只不过从大剧场改到了小酒吧。他们起步就在小酒吧的话,将来要怎么办。”袁伊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没有人说他们在小酒吧表演啊,前辈你这样说有些酸。”贤治说。

袁伊示意贤治继续。

“我和经纪人打了电话,他们五个人也和我做了视频连线,还有海外巡演的海报,他们已经在邻国待了一个月了,那里的市场真是令人羡慕。”贤治说,“我说起森本时,他们完全没有反应。还问我,是什么新品的牌子吗?”

“那美术馆呢?他们知道照片的事吗?”

“反应很大,说回来之后要告他。”

“名气不大,脾气不小。”

“不过,他们说起了另一个关于A Leaf的故事。说我们干这行的精神压力太大,应该听听这些。”贤治说。

“好,我听着。”袁伊闭上眼睛,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是这样,乐队说除了最近的出国巡演,还有一件事让他们很是兴奋。一年前吧,有一对男女,就是因为他们的歌,成为了恋人。”贤治说。

“这种狗血的剧情,他们还不是张口就来。”袁伊说。

“您先别下结论,听我说完,”贤治一脸苦笑,“那个女孩,就是这对恋人中的女主角,有一回坐地下铁,邂逅了那个男孩。她很喜欢他,就是一见钟情的那种,可是不好意思上前搭话,比如要个联系方式之类的。但是,她发现他的手机壳,就是背面的这个部分,上面写着一个乐队的名字。”

“A Leaf。”袁伊说。

“对对对,就是A Leaf。女孩也是这个乐队的歌迷,没想到男孩也是。当然,她还是没有搭话,回家后就后悔了。”贤治说。

“所以啊贤治,男人上前搭讪就是见色起意,女人上前搭话就是一见钟情。”袁伊睁开眼睛看着贤治,“无奈啊。”

“故事还没完,前辈。她回去之后,到了A Leaf的歌迷论坛,发了一个帖子,说了自己的故事。没想到,那个地下铁上的男孩,居然也碰巧在这个论坛里!然后,就这样表白了。你说巧不巧?后来A Leaf也觉得这事有趣,媒体就来采访,还发了报道。”贤治越说越来劲,他打开手机,调出了那则八卦新闻。

“贤治你知道吗,我总觉得这个A Leaf的词,我过去在哪里听过,就是想不起来……”袁伊说,脸上表现出竭力回忆的神情。

“前辈,你不要总是紧张兮兮的好不好……”贤治说。

“所谓警方的第六感……”袁伊说。

“前辈你能不能专心听我说啊!”贤治说。

袁伊嘴里嘟囔着娱乐至死之类的话,斜眼瞥了一眼贤治的屏幕。

“嗯?”

“嗯?”

“你把图片放大。”

“那个女孩确实挺漂亮的。”

“没跟你说这个,你给我看刚才报道里的那张照片!”袁伊腾地一下从座椅里直起身子,伸手问搭档要手机。

贤治点击图片,屏幕里出现了一对青年男女和一个老年男人的合影。他双击屏幕,图片顿时放大数倍。

“这是谁?站在他们旁边的人是谁?”袁伊指着老年男人问。

“这……这是这个女孩的父亲啊……怎么了前辈?”贤治被突如其来的问题搞得莫名其妙。

袁伊看着图片里脸上留着刀疤,只有一条手臂的男人。

“这男人,就是在美术馆在我之前,要找森本的人。”袁伊压抑住内心的激动,但依旧激动地说。

 

6

袁伊和贤治站在左伟门的家门口,袁伊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沁出的汗,贤治按响了门铃。

有些时候,袁伊为自己有贤治这样一个高效率的搭档感到高兴,昨天才发现的断臂男线索,今天居然就已经推进到了登门拜访的阶段,年轻的贤治真是充满干劲。

“你好,我们是刑警。”贤治亮出证件,移动到房门挂锁后露出的两只眼睛前,“刚才联系过,您是左伟门先生吧。”

“我是。”那个叫作左伟门的男人回答。听上去,声音的力气仿佛被他的年龄消耗了大半。

“我们可以进来聊聊吗?”袁伊问。

“可以,可以,我等着的,稍等。”左伟门虚掩房门,门后发出取下挂锁的声音。

房门向着屋内的方向打开,左伟门站在了袁伊和贤治面前。

袁伊打量面前的男人,他个子很高,至少比年轻的贤治还要高上半个头。即便是年过半百,在身体开始不听话地佝偻的年岁,雄健的个头让他看上去依然有些劲道。他的五官棱角分明,比脸上的疤痕更给人留下印象的,是眉心的一根竖线。想必是一直皱眉的缘故,那道痕迹像是钟上十二点的指针。的确,他缺少了左臂,左侧袖子空空的。

“二位请坐,我来烧些水,喝点茶。”左伟门把二人请入房间。

“我们坐坐就走,您坐吧。”袁伊说着,在沙发上坐下。贤治挨着他,也讲了句客气话。

“很快的。”左伟门背对着二人,取下电水壶,往茶杯里倒水。

“您是一个人住吗?”袁伊打量房间,问左伟门。

“啊,是的,女儿偶尔回来帮我一起整理整理什么的,不过她不来,我一个人也没问题。”左伟门说。

“这房间有些年头了,能保持得干干净净,倒是要花点功夫。我有个亲戚也在附近住,乱起来,脚都迈不进去。”袁伊说。

“年轻人吗?年轻人不讲究这些。”左伟门应和着发出了几声干笑,转过身,端着一杯茶走过来。贤治见状,站起身,去拿桌上的另一杯。

简单寒暄几句之后,袁伊开始提问。

“左伟门先生,我们这次来,是想了解了解情况。最近有件事有些棘手,我们得到的消息,您或许可以帮上忙。所以……”

“如果是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我一定配合。”左伟门说。

“是这样,您方便告诉我们前天您在哪里吗?”贤治问。

袁伊心里骂了一句。刚夸过他效率高,却突然在刚开始铺垫的时候,问这样的话。

“……是我和那个案子有什么关系吗,二位?”左伟门显然脸上露出了不悦的神情。

“不是案子,谈不上案子。”袁伊苍白地打了打圆场,“我直说了吧,前天下午,有人在霞关美术馆看到您,我们想确认一下此事,避免中间有误会的地方。”

“霞关美术馆嘛……”左伟门像是回忆了一下,“哦,是那个民间美术馆对吧,我去过。”

袁伊和贤治对视一眼。袁伊继续问道:“是去看那个照片展览吗?”

“不去看照片的话,去那种地方干什么呢?”左伟门反问。

“您除了看展览外,还做什么了吗?”袁伊继续问。

“我觉得,你还不如像这个小伙子一样,直接问我还来得爽快点。”左伟门身子微微向后说。

“既然这样……左伟门先生,我也就直说吧,您那天怎么会问起森本的事?你们之前认识吗?”袁伊问。

“这个名字第一次听说。”左伟门说。

“那您在美术馆问起他是?”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们接到一些信息,听说您在美术馆问起过关于森本先生的情况。”

“谁说的?”

“这无可奉告。”

“那几个小姑娘?”左伟门面露不悦。

“看起来您确实去过。不过即便是那几个小姑娘说的,现在也不在那了。”袁伊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怕我去找她们?”左伟门问。

“您太敏感了。”袁伊双眼注视着左伟门说。

“就我这样,找她们还能做什么?”左伟门突然举起空荡荡的左臂,在二人面前晃了晃。

“怎么会的?”袁伊倒也不避讳,顺着左伟门问起他的手臂。

“一次工伤。”左伟门说。

“那我们换个问题吧,霞关美术馆里的A Leaf您也看到了吧?”袁伊问。

“那个啊。”左伟门像是想到什么,顿了顿。

“嗯,那个啊。”袁伊说。

“一定要说那个吗?我觉得这是我家的私事。”左伟门一下放低了声音。袁伊感觉,与此同时,他背后坚持的气势也一下子打了折。

“你家的私事?”贤治故意这样问。不过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八卦新闻里与女儿和男友合影时表现得很高兴,和现在的反应不太一样。

“恕我直言,像这样的展览本身就不道德,我不知道怎么会有人做这样的事,更不明白这些东西为何可以不经同意拿出来展览?”左伟门加快语速,“我女儿的照片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被挂出来,供无关的人参观……她马上就要结婚,要是别人看到,传些风言风语,最后展览不会负责,吃亏的还是我们。”

“哦?”袁伊说。

他记得自己一天前好像也如这样感叹过。

 

7

从左伟门家出来后,袁伊和贤治叫了一辆出租车,赶往霞关美术馆。

“他根本就是有事在瞒着我们。”贤治说。

“我们只是来和他聊聊,了解情况。你看,他说的A Leaf和我们知道的,不是出现偏差了嘛。”袁伊说着话,心里明显在想着什么。

“这就是所谓的えんい(袁伊)效应。”贤治说着,在手心里写下几个假名,“他内心已经有了设定,就不能从旁人角度理性思考问题。”

“那是什么玩意?”袁伊问。

“就是袁伊效应啊,我只是翻译成假名。”贤治说。

“从来没有听说过。”袁伊说。

“从现在开始有了。”贤治笑着说。

“你知道阿波罗登月吗?”袁伊问贤治。

“13号是吗?失败了,有一个还不错的电影。”贤治说。

“我说的是成功的那次,”袁伊说,“当你问起阿姆斯特朗和奥尔德林的时候,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月球漫步。而柯林斯则不然,如果你问他,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在驾驶舱里留守啊。”

“所以左伟门去美术馆,真的是为了那幅照片去的?”贤治问。

“谁知道,去看了就明白了。”袁伊说。

 

霞关美术馆依旧如常,观者寥寥。

前台换了一个男孩子,不知他是一个人工作还是同伴外出了,袁伊和贤治到达的时候,他耳朵里插着耳机,袁伊在一米外也能听见那里面里传出的摇滚音乐。袁伊和贤治打了声招呼,男孩有些莫名,和之前的女孩们相比,他显得无精打采。他看了一眼刑警证件,由他们进了展厅。

“按照左伟门说的那幅照片,应该就是它了。”贤治指着墙上编号为73号的照片说。

照片里,依旧是一节地下铁车厢。只不过,摄影师的角度应该在站台上,他的镜头对准停靠着的某一节车厢,按下快门。定格的瞬间,一个可爱的女孩正斜靠在一个男孩的肩膀上,甜蜜四溢。但显然,那个男孩,并不是女孩现在的男友。

“没想到,还真有这张照片。”袁伊靠近照片,仔细打量画面里的女孩,确实和A Leaf乐队说的那件八卦中的女主角,也就是左伟门的女儿别无二致。

“这是她的前男友吧?”袁伊问。

“看拍摄时间,应该是吧。”贤治说。

“为了这个,值得买下整个展厅的照片吗?”袁伊说。

“我在想……如果这个女孩只是很像她女儿呢?”贤治问。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问题你去搞清楚吧。”袁伊说。

“不是,前辈,为什么总打发我去干些……”贤治正要解释,背后传来男人的声音。

“二位先生,你们也是来看这幅作品的吗?”

袁伊和贤治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陌生男人微笑地看着他们。袁伊觉得男人面熟,几秒钟后想起男人的照片就贴在展览结尾处,是这次照片展的摄影师,没记错的话,应该叫正谷。

“是正谷先生吧?”袁伊问。

“啊,一定是看了那个介绍,您眼力真好,那个上面穿着西服,说实话真不舒服。”摄影家正谷说。此刻的他,穿着一件白色棉质T恤,下身搭配着卡其色长裤和一双布鞋。

艺术家可能都喜欢这样的打扮,袁伊想。他想起几天前女孩们说,摄影家不时会来展厅,那今天就算是遇上了。袁伊向正谷介绍贤治,并说明来意。

“那我们就坐下聊聊吧,二位刑警先生。”正谷将二人引到附近的茶几旁落座。

袁伊打量正谷,他两眼有神,嘴唇厚实,两颊带着长期日晒后留下的红斑。和贴在墙上的照片相比,正谷的真人略胖些。在袁伊的生活圈子里,鲜有摄影达人,所以对正谷,他倒是有些别样的感觉。

“我一直很好奇,”袁伊坐下后开口说,“您在地下铁拍照时,会遇到尴尬吗?”

“我一般用的机器是黑卡相机,小而轻便,看到好的画面,赶快按下几张就是了。毕竟是在车厢里,尽量还是不要让被拍摄人发现的好。您说的情况,我也遇到过,有些被拍摄人发现后,不过是一笑了之,有些就没那么好说话了。”正谷说。

“真是从十岁就开始拍了啊,那个简介上说的。”袁伊笑着问。

“这倒是不假,”正谷报以礼节性微笑,“从小时候的爱好,变成后来的半职业,这里展示的是百来张照片,拍的不下上万张。”

“这真是职业,要是我,在车厢里都不好意思拿出相机。”贤治说。

“可能就因为是从小的爱好吧,”正谷看向贤治,“事实上,这事也有过一些好处。应该就是两年前吧……我记不清了,你们可以去墙上看那张照片,拍的是一对涂鸦的青年。”

“涂鸦?”袁伊问。

“对,就是那种拿着喷罐,在车厢里涂鸦的,有一次也被我遇上了。”正谷说,“列车开到了终点站,我睡着了,没有来得及下车。结果在列车折返掉头的时候,竟然看到他们在车厢里涂鸦。大概也就一分钟吧,他们已经把一扇车门画得一塌糊涂了。”

“他们没有看到你。”

“是的,他们全身心在那个事上,没有看到我,但是我按下了快门。”

“后来呢?”

“后来作为证据,他们被地下铁公司找到了,说得严重点,那是妨碍公共安全的罪名啊。”

“还真是大千世界。”

“谁说不是呢。”

“那个,”袁伊正了正身体,“我们来找您,是想问一下关于刚才看的那幅青年男女的照片,应该是……73号作品吧,前几天有没有人来找你问过情况?”

“你说那位吗?”正谷比了比自己的左手,看来指的正是左伟门。贤治拿出左伟门的照片,正谷点头称是。

“您说说当时的情况吧。”袁伊说。

“应该是前天吧,我从外面回到馆里,前台说有人在等我。偶尔也会有不认识的朋友,因为作品而交流交流,这倒是常事。他自我介绍说自己叫左伟门,他给我的印象很深,说得不敬一些,他身体给我留下的印象比较深刻。”正谷说。

“他找您是?”袁伊问。

“想买下我的照片。”正谷说。

“买下这里的照片?”袁伊嘴上问着,心里在想,和左伟门的说法倒是一模一样。

“这不可能,我不缺钱,所以不会对外出售。”正谷说,“所以我当时就回绝他了。刑警先生,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哦,暂时没有。”袁伊说,“对了,您知道A Leaf的事吗?”

“不瞒你们说,一直到昨天我才知道自己拍摄的那支乐队叫A Leaf,还是那两个女孩子告诉我的。”正谷说。

 

8

“就为了其中一张对女儿名声不利,还只是可能不利的照片,要买下摄影家所有的照片,真是钱多得没处花。”袁伊回想一小时前,贤治在自己耳边说的话。

“为了避免让对方知道是哪一幅,所以整体打包。”袁伊说,“真是很任性。”

“可是,事情进展到这里,我们依然不知道森本口中的A Leaf和左伟门与我们讲述的A Leaf之间有什么联系,哪怕它们是同一件事,我也看不出与森本的死,能挂上钩啊。”贤治说。

“我觉得你我像研究现代版《砂器》里的龟松一样,别搞了半天是森本的口音问题。”袁伊打趣说。

“Kameda,Kamedake,Kameda……”贤治念起了龟嵩的假名。

 

和正谷的聊天到了尾声的时候,袁伊一边在脑中想着法子,一边饶有兴致地听着正谷的那些拍摄趣闻。

“正谷先生,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可能有些冒昧,”袁伊说,“关于A Leaf,有没有可能在这座展厅里,还指代着其他东西?”

正谷突然愣了一下,像是身体里某个制动开关被人触碰一样。他张开嘴,半晌没有发出声音。

“刑警先生,刚才你们说起A Leaf的时候,我本想说。”正谷说,“我第一次听到A Leaf这个音的时候,真是吓了一跳。”

“吓了一跳?”贤治问。

“是的,或许你们不知道,二十年前乃至更早,这个名字很有名哩。”正谷说,“你们有兴趣的话,跟我来看。”

这个美术馆究竟藏着多少个A Leaf的秘密?袁伊不知道正谷将要展示在自己面前的,是哪个令人惊讶的阿莱夫,但似乎他们正在向某个真相靠拢。

三人站在编号为005的画作前面,画面里是个不能再平常的通勤画面。

“这是哪一年的作品?”袁伊问。

“95年头上,那年我15、6岁吧。”正谷说。

“请问这里的阿莱夫……在哪里呢?”袁伊边说,边在画面里寻找A开头的字母。画面依然是一节通勤中的列车车厢,它算不上拥挤,但人与人之间的空隙也就四五个。画面的中心位置,是张女孩的脸。显然,那女孩当时正对着正在摄影的正谷坐着。她逆着光,背后的光线勾勒出马尾的轮廓,那个弧度看上去很美。

“这里。”正谷指着女孩左侧,一个空间位置上更靠近三人的背影说,“看他握着长柄伞的手指。”

袁伊和贤治顺着正谷说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个背对着镜头的男人,身材魁梧。他一副上班族的打扮,白色的长袖衬衫,以及灰色的西装裤。他的左手掌心里,握着一把黑色长柄伞,在他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上,清楚地写着アレフ三个字。

那是黑色的纹身,散发着某种邪恶。

“アレフ……”袁伊喃喃念出。一瞬间,他终于想到了那个寄居在他脑中许久的词!二十年前!地下铁!阿莱夫(アレフ)!

“阿莱夫是奥姆真理教的重要分支!奥姆真理教……东京地下铁沙林毒气事件……这难道是,犯罪现场?”袁伊在空旷的美术馆里脱口而出,那声音仿佛撞上墙壁后落在地上,发出阵阵闷响。

身旁的正谷点点头,开口说:“奥姆真理教,1995年穷凶极恶的杀人邪教。阿莱夫,它在各地的分支之一,完全受到邪教的控制。这确实是1995年奥姆真理教沙林毒气现场,只不过,这是在神户,不是东京。而我按下的快门,竟然拍下了阿莱夫教员施暴的瞬间。”

“1995年1月,先是阪神大地震,人们还没缓过来的时候,又发生了沙林毒气事件……”正谷接着自言自语,“我提前下车,才逃过一劫。而其他的乘客呢?包括这个可爱的女孩,结果又如何呢?这种毒气,吸入一口就会要了人命……麻原至今还未被执行死刑,可是那些二十年前死去的人呢?”

“这个女孩也……”贤治说,“这么小的年纪啊,真是的。”

车厢……座位……女孩……

“贤治,森本的抢座录像里,是不是也是这个中间的座位?”袁伊突然呼唤搭档,贤治知道他的提问只是和自己的脑回路进行验证罢了。

“森本的女儿很早就去世了,很早就去世了……”袁伊看着照片自言自语,“他一定知道女儿的死因……如果一个父亲在女儿身边,他应该做什么……”

“前辈……”贤治想接话,又一时语塞。

“他一定要和别人争的座位……”

“那……是未尽的守护吧。”

“别抢台词啊你们这些后辈!”

袁伊在脑中迅速整理着思路。

整件事或许是从森本来到霞关美术馆开始的,他看到了这张95年的照片,如果女儿真是死于沙林毒气案,那他一定知道アレフ的意思,所以他询问了前台的女孩,但姑娘们顾名思义,听成了乐队的名字。之后到来的左伟门,跟踪森本来到了美术馆,在这里发现アレフ的同时,也碰巧看到了和自己家庭有关的A Leaf,从而将错就错,把自己来到这里的理由变成了和森本完全无关的说辞。

他隐瞒了自己和森本之间有交集的关键环节。

如果左伟门是阿莱夫的教员呢?二十年前参与了沙林毒气事件,那是如何做到逍遥法外的呢?左手手指上的纹身……左手……左伟门的断肢……可能吗?有必要为了彻彻底底消除三根手指的痕迹,而砍下整条手臂吗?

如果森本是那女孩的父亲,那唯一让左伟门与之有利害关系的可能性只有……他也在这张照片里。

这个背对着镜头的男人,难道是当年的左伟门吗?

如果森本也考虑过这样的问题,那左伟门就有了把他推下隧道的动机。

二十年后,没有了森本,也就不会有人知道二十年前的那个左伟门了。

 

9

袁伊从霞关美术馆门口的石阶快步走下,贤治在身后紧紧跟随。

“你抽吗?”袁伊摸出烟的时候,也给了贤治一支。

贤治点点头,倒也不客气,接过烟来,等着袁伊的火。

二人走向吸烟点,天色已近黄昏。

“可是,前辈刚才的判断,也还只是判断,”贤治说,“或许我们可以证明他们之间有交集,但对森本的死,没有太大的帮助。我想和您说的是,森本无论怎么看,都是自行掉落的,很可惜,和左伟门没任何关系。”

“说的是啊,说的是,”袁伊摇摇头,“但至少可以从阿莱夫教这里入手吧,还有原来奥姆的那些被捕的教员,资深一些的,要认出这个左伟门,不是难事吧?如果左伟门身上的故事,真像我们想的这样。”

“那我们告别废柴的日子,指日可待。”

“一直拖后腿的是你啊。”

 

10

(三天前)

左伟门盯着005号作品上的黑衣男人,想起了二十年前的往事。

接到麻原指令的时刻,自己感到无比骄傲,毕竟不是每个教员都有机会来执行释放沙林任务的。从起先只是看着麻原练习瑜伽,到后来他腾空而起,再到竞选议员,社会上的传闻越来越多,他知道奥姆真理教内部正在发生变化。他是阿莱夫的一员,如果奥姆时代真的结束了,那就是阿莱夫的时代了。不过当下,他手里的伞和塑料口袋,代表着他就是神户地区唯一的奥姆真理教执行人。

那个上午,他带着头部打磨得尖锐无比的长柄伞和一个装有沙林的塑料口袋上了地下铁列车。车厢内人员稀稀落落,可能是和上一辆列车间隔比较短的缘故吧。没事,那就等人多一些再说。没有人在意自己,通勤时间对许多人来说,是睡眠时间的延续。

车厢里还有和左伟门打扮接近的上班族,一脸睡眼惺忪。他觉得自己和他们不太一样。左伟门最初的工作是学校里的教师,他向校方提出辞职,计划开始奥姆教会的修行。校长很体谅自己,说请病假吧,过段时间再回来。年迈的父母得知后大发脾气,左伟门费尽口舌解释,最后谁也没能说服谁。老师和一位要好的同事,也拿着啤酒来家里劝左伟门……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最后的说辞:对不起,让我做一次就好了。

让我做一次就好了,只需要扎破口袋——如此简单的动作。

“喂,妈妈,是我。”身旁传来女孩温柔的声音。左伟门侧过头看去,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正捂着嘴打电话。

喂,爸爸,你在哪里?

我在神户,大阪的。

啊,哪里不是刚有过大地震?

第一次地震过去后,就不会再有更厉害的了。

左伟门脑海里浮现出女儿和自己的对话。

“我想买下这幅照片,”左伟门指着展厅内一幅编号为073的展品和正谷说,“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您可能不知道,这是我的女儿。我想买回去,送给她。”

“这可能有些困难,除非您买下这里所有的作品。”正谷像是和他开着玩笑。

“那就所有吧。”左伟门说,“你考虑一下。”

 

11

(三天前)

每年季节转换的时候,森本的头都会疼上一阵子。具体来说,是从前额连带右侧太阳穴的位置,感觉某根神经出了岔子,在内部不规律地跳跃。

他打开窗户,从自己所在的三楼看出去,整条街已经苏醒。

森本开始晨间漱洗,除了必须要在厕所做的事,他尽量站在窗边。新鲜空气是次要的,对面公寓的情况才是这三个月来的重点。

自从某次在东京街头与那个男人擦肩而过,森本就嗅到了他的气息。纵然二十年未曾谋面,但这身形和容貌已经深深刻在森本的脑海里。那男人身材魁梧,身形依然健硕,不同的是,他缺了一条胳膊,脸上多了一道伤疤。

二十年前的某个凌晨,侦探森本跟踪的对象终于露出了马脚。那个叫作左伟门的男人,打开库门,进入到一个废弃的仓库里,他全然不知道已经被人牢牢地盯住了梢。森本找准机会,潜入仓库中,他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森本躲在角落,在左伟门和教员们的谈话中,掌握了一些可靠的奥姆真理教策划恐怖活动的证据。一些不知名的化学用品,以及交谈中漏出的关于公共交通的只言片语,让森本相信,他们正在策划着一件大事。

终于可以把这个在大阪活动的奥姆分部一网打尽。

忽然,森本的脚底发出一阵晃动。

是自己太疲劳了吗?但左伟门那边发出的声响,让他确定感到晃动的不只是自己。

紧接着,仓库的四角发出金属扭曲时带动的吱呀声,他抬头看去,仓库的顶端正有什么东西连续掉落下来。

地震,是地震!

想逃离似乎已经太晚,森本感觉后背被东西砸中,疼痛袭来,眼前一片漆黑。

再醒来的时候,医生告诉他,因为阪神地震的原因,已经昏迷了快半年,能苏醒真是奇迹。

半年里,地球依然在转,事情也按照各自的规律发生着。森本逃过了死神的召唤,但自己的女儿,却如同顶替自己一般,去了另一个世界。

女儿的意外发生在5月,奥姆真理教制造地下铁毒气事件的当天。

如果,森本这二十年常这样后悔,如果我能提前一些掌握证据,如果没有那该死的地震,如果我陪着她坐那趟车,如果是我而不是女儿在那趟车上……

从此之后,森本像是落下了毛病,每天都要坐上地下铁,在女儿当年遇害的座位坐下,无论那个座位是空着,还是已经有乘客入座。

再见到左伟门的那一刻,森本便下定决心,二十年前的追踪已然作废,那就再跟踪他二十年吧。

“我想问问,办展览的摄影家在不在?”森本问前台的女孩们。

“我们也不常见他。或许等会就回来,也可能要明天。”女孩回答。

“正谷先生知道アレフ的事吗?”森本继续问。

“A Leaf吗?我们猜他这个年纪,应该不知道。”女孩们笑着说。

 

12

(三天前)

看着左伟门转身离开的背影,摄影家正谷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我们真是初次见面吗?我的照片里有你,你没发现吗?

自己从后门进入展厅本来只想取个东西,却正好遇上这位二十年前的老熟人。

“是的,我在地下铁上,等一下就会到。”一个女声悄悄传到15岁正谷耳朵里。那女孩坐在他斜角45度的座位上,控制声音讲着电话。

岁月静好。

正谷突然注意到,那个挡在他面前的男人,左手手指上纹着アレフ的字样。

哦?是奥姆的人吗?正谷身边也有几个这样自以为是,结果误入歧途的朋友。新闻里说奥姆真理教最近的活动频繁,又是竞选,又是接受警方的调查,不过因为阪神地震,都停滞了下来。一个教团,真的能搞什么大事吗?

正谷按下快门,又一次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叔叔,你是アレフ的人吗?”正谷碰了碰男人,问道。

男人把食指放在唇上,对面前的少年笑了笑。

奥姆总想搞些什么大事,和他们相比,自己就像是登月时候的柯林斯中校一样。

好无聊啊。

正谷想到那些新闻中经常说起的少年犯,和那些愣头青相比,自己的手法几近娴熟。

就选对面的那个女孩好了。

待她下车时,轻轻推一把,让她失足掉下站台,像这样的地下铁人车冲突事件,每年多少都会有几件的。

我只要装作第一现场的发现人就可以了。

“您是正谷先生吧?”背后传来说话声,刚踏出美术馆的正谷被人叫住。

“您是?”正谷问来人。

“我叫森本。关于アレフ的事,有些事想和您请教。”自称森本的男人说。

“哦,好。”正谷对来人说出的这个熟悉的词汇兴趣浓厚。

森本向正谷和盘托出自己跟踪左伟门的事,正谷明白他的意思,是希望用照片来作为二十年前奥姆沙林事件的某种证明。

“这……有些勉为其难吧。”正谷说着,想到那失足落下轨道的女孩。

“您再考虑一下吧,错过这个机会,就再也无法将他绳之以法了。”森本说。

“警方开始调查了吗?”

“还没有。”

这个人找我,是为了女儿的事追查至今。

另一个找我,也是为了女儿的事。

看来我这个柯林斯中校,也不是一无是处。

“这样啊……”正谷二十年前的罪恶从心里冒出了头。一个孜孜不倦追查二十年前奥姆沙林事件嫌疑人的男人,已经站在了真相的大门口。如果……如果他死了,真相就也死了。而唯一能把二者重新联系起来的人,就是正谷自己。如果森本死了,警方介入调查后,是否能顺藤摸瓜,找到左伟门呢……

是啊,森本死了,一切真相就都死了。

“您让我收拾一下,我们在附近车站的站台见面吧,别迟到。”正谷对森本说。

森本走后,正谷精心妆扮成左伟门的模样,把一只手臂紧贴在身上,踩着垫高的皮鞋,在脸上画上刀疤,从正门回到美术馆。

“之前有没有一位叫森本的先生来过?”他问女孩。

“我想想……有的,有的。”女孩说。

 

13

前台的男孩和二个女孩发去一条消息:这工作太无聊了,我准备辞职。

女孩们没有回复,可能在忙吧。

真是见鬼的展览!所有的一切都是偷拍,却可以堂而皇之拿出来给人们观赏?

打听到正谷的消息真不容易,兜兜转转才知道,当年将他们涂鸦的照片公之于众的,就是这个所谓的摄影师。此后的人生,因为一张照片,就彻底改变了。

既然能偷拍我们,我也能偷拍你吧,大摄影家。

为什么你在厕所偷偷乔装打扮,又堂而皇之地来到女孩们面前扮演着另一个角色呢?

这是刑警第二次来这里了,这家美术馆里一定有什么秘密。

男孩走在去警署的路上,手里拿着正谷扮演着某个断臂男人的视频。

好啊,想到这样的反击就刺激。

反正,反击就是反击。至于来得多晚,都没有关系。

男孩因为莫名的兴奋,在傍晚的大街上跳了两三下月球步,远处的月亮早已高悬,只等待天色暗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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